破解中国领袖的哑谜与诗谜
2006年11月09日
今年10月8日,日本新上任的首相安倍晋三闪电访中。中国总理温家宝一见到他,就马上吟咏了南宋诗人辛弃疾的两句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安倍一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随口回了他一个“雨过天晴”。
温家宝初见日本新首相即引用宋词,其真意究竟如何,引起媒体多种读解。
中国官方强调是“形容发展中日友好合作关系的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海外有媒体觉得读解得不够深,认为大陆媒体故意把这首词的时代背景抽离,其实温家宝引用这首宋词,似跟其在战乱年代度过的童年有关。温家宝祖父温瀛士1919年创办宜兴埠小学,后改名为普育小学,所谓普育,就是要普及教育之义。可是,在日本侵华时期,温瀛士创办的学校在战火中被毁,其毕生心血付诸东流,温家宝也承认这次经历对他产生了极大影响。
辛弃疾这首词的背景是宋高宗建炎三年,金兵趁机大举南侵,如入无人之境。金兵兵分两路,一路下建康,陷临安,直捣福建。另一路从湖北进军江西,紧追隆佑太后,隆佑由南昌仓猝南逃,直到赣州才得到喘息机会。本篇是宗淳熙三年,辛弃疾在赣州任江西提点刑狱时所写。作者路过今江西万安西南60里的一个叫皂口的地方,见景生情,由郁孤台下的江水联想到当年逃难人民的血泪,想到沦陷的中原,禁不住产生了江山易主却无法收复的悲痛──温家宝引用这两句词,是因为“这首词的背景涉及国家遭侵略和国家分裂的问题”。
日本媒体的读解更有意思,认为这是温家宝暗示安倍不要去靖国神社了,因为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是这样写的:“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在唐宋之际,人们认为鹧鸪叫声似小女人在说“懊恼奴家”,又解为“行不得也哥哥”。
这些读解固然都很有意思,日本人也特别擅长在这方面进行考据,但是过于拘泥文字上的考据,虽然在学问上很有意思,但是容易脱离政治与外交战略的背景,变成一种考据游戏。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时,毛泽东送给田中角荣一部《楚辞集注》。为此,日本考据了30多年还没有真正考出个结果。有人认为毛泽东用心险恶,因为这是在暗示田中角荣,日本如果不服从中国这个大国,就会像楚国那样灭亡;还有学者经过多方考证研究认为:1972年9月25日,田中角荣首相访问北京,当天晚上在周恩来总理主持的欢迎宴会上,田中发表祝酒词,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过去我国给中国国民添了很大的麻烦,对此,我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9月26日,周恩来对田中在25日欢迎宴会上的发言,进行了如下的纠正和批评:田中首相在昨天晚宴上的讲话中有“添了麻烦”一词,这个词只是在不小心把水溅到路边妇女的裙子上而表示道歉时才会使用的,可是你们却在提及中日两国不幸的过去时使用了。
田中角荣对周恩来解释说:“添麻烦”一词是诚心诚意地表示谢罪。至于这样表达,从汉语来看是否合适,我没有把握,但这样的语言起源于中国。
后来,毛泽东和周恩来可能是在廖承志的指点下,理解了田中的“添麻烦”一词的日语的意义。当时除了廖以外,没有人能解读田中所谓“迷惑”的真意。廖承志的日语不是学来的,而是自幼在日本生活习得的。一知半解的日语知识是不能理解田中的“迷惑”的。
毛泽东为什么选赠《楚辞集注》而不选赠其他的书籍呢?其原因恐怕是这部书上载有“迷惑”的典型用法。这一点,请看一看《楚辞.九辩》就明白了:“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毛泽东希望通过向田中赠送《楚辞集注》这种文雅的方法,来表示日中文化交流如此深刻和如此似是而非的微妙关系。日中双方应该从“迷惑”两个字来研究日中文化的共同点和差别,这或许就是毛泽东赠书的目的。
这确实是一种很严密而有魅力的解释方法,但是一对照史料就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了,因为当时看到中国方面的反应,很多人认为是翻译的错误。当时的日本外务省中国课课长桥本恕元回忆起此事时说:不是翻译的错误,而是考虑到日本国内的舆论,经过最大限度的斟酌而写成的文章。桥本恕说:“我考虑了不知多少天,推敲了不知多少次,夸大一点说,是绞尽脑汁写出的文章。当然也给大平外务大臣、田中首相看了几次,得到了他们的同意。”由此可见,这里完全不是一个语学的问题,如果“添麻烦”一词是“真心谢罪”的意思的话,日本外务省的翻译一定会用更贴切的中文翻译出来。
日本的政治家在使用“谢罪”或“道歉”这些词时,是非常谨慎的。1995年8月15日,社会党首相村山富市在全国战殁者追悼式上讲话,史无前例地指出:由于(日本)国策的错误,由于殖民地的统治和侵略,给很多国家的人民,特别是亚洲人民,带来了深重的损害与灾难,并对此表示痛切的反省和谢罪(或翻译成“道歉”)。
1996年自民党重夺政权后,立刻“翻案”。从1996年到2004年,经历了桥本、小渊、森、小泉四个首相,在每年8月15日的总理谈话中,都不再出现“殖民地统治和侵略”及“谢罪”的字眼。
但在2005年,小泉为了向亚洲各国表示他参拜靖国神社不是向甲级战犯致敬,在“8﹒15”谈话中,又恢复了村山95年谈话的“殖民地统治和侵略”、“谢罪”等内容,这在自民党首相的“8﹒15”谈话中是史无前例的。但是由于他的谈话并没有换取亚洲各国对其参拜的谅解,使他愤然在2006年“8﹒15”参拜靖国神,而在他的“8﹒15”谈话中,“殖民地统治和侵略”及“谢罪”的字眼再次消失。
由此可见,在公开场合用不用“谢罪”,绝不是一个语学问题,而是全部出于政治的考量。日本一般的和英词典,也把“迷惑”翻译成“trouble”,而“谢罪”一般则翻译成“apology”(“谢罪”的翻译一般都是“apology”),其语义比“trouble”要重得多。
另外,“迷惑”一词无论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都是出现频率很高的常用词,在毛泽东藏书九万,在书房中,涉及“迷惑”一词的书一定很多,不单是《楚辞集注》,而《楚辞.九辩》中的“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的“迷惑”一词,指的是主观的昏迷和迷惘,如果是用在“对他关系”时,《庄子.盗跖》中的“迷惑”一词应更为贴切。《庄子.盗跖》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中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这里的“迷惑”才是“对他关系”所用的“迷惑”。
据共产国际1932年派到中国担任中共中央军事顾问的李德和美国记者埃特加斯诺回忆,毛泽东对《庄子》烂熟于胸,谈话时大段背诵、引用。日后毛泽东写《念奴娇.鸟儿问答》中的“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之句,也是化用了《庄子.消遥游》中的寓言。如毛泽东赠送田中典籍的寓意是和田中咬文嚼字,那是不是送《庄子》比送《楚辞集注》更恰当呢?从语源上讲,《庄子》比《楚辞》更早些。
因此毛泽东赠书的目的不应是理解了田中所说的“迷惑”的意思,并和田中咬文嚼字,而是当时中国急于和美国、日本和解,以对付最可能同中国发生战争的苏联,这是大战略,因此不在小节上和日本计较。
毛所藏线装本《楚辞集注》,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的《楚辞集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3年出版了线装本《楚辞集注》,该书在1959年莱比锡国际书籍博览会上获装帧金奖,这也是新中国出版的图书首次在国际上获大奖。毛泽东在1961年6月16日,特别指名要收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的《楚辞集注》。田中来到毛泽东的书房,毛泽东以珍贵的中国古籍赠之,应该是在表示:“我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们不去计较。”真意不在书中而在书外。
对温家宝向安倍吟咏宋词的意思,过多从所谓历史背景和考据学上去理解,也容易偏离政治与外交的意图。他引用辛弃疾的词去钩沉“国破山河在”的历史,将国恨家仇集中在辛弃疾的两句词上,恨恨地向安倍吟咏出来,似乎对改善中日关系没有补益;学着唐宋小女子,娇嗔地暗示“行不得也哥哥”,似乎也有失身分。在外交的场合常常公开引用古今中外的诗词古赋,但是寓意都不深,通俗易懂。
因此他在这里的寓意应该只是这两句词字面的意思就足够了,也就是现在中国人对这两句词的一般理解:一种潮流不可阻挡。
(凤凰视点 张石)